苔藓(第十一章)
徐庆国没有想到任萍回来工地找他。
下午五点半,她骑着自己的小电瓶车,载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将正和工友们一起走出工地的他堵在了农家乐门口。
已入深秋,天气虽然已经有些凉了,任萍却还是固执地穿上了徐庆国补偿给自己的那条紫色连衣裙。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小电车旁边,在工友们交头接耳不怀好意的议论声中,扬起下巴,笑笑地看向了一脸茫然的徐庆国。在被工友猛推了一下后,徐庆国踉跄着向前几步,扑到了任萍面前,黄色的安全帽跌落在地,骨碌碌滚了好远,被另外一名工友捡起来,挑在水平尺上,转啊转的,就像是一面旗帜。
“你怎么来了?”
被工友们哄笑着打趣的徐庆国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起来,目光落在了电瓶车后座上的包裹上。
“你不是说让我搬出玉兰巷吗,我无处可去,只能来投奔你了!”
任萍的声音很大,完全不避讳其他人听见。果不其然,话刚出口,身边的几位工友便大叫着起哄:“徐总有福喽,漂亮嫂子投怀送抱!”
任萍却似乎完全没有把那些嬉皮笑脸的家伙放在眼里,只定定地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徐庆国。从玉兰巷搬出来的主意虽然是徐庆国提出来的,可是,如今任萍这般泼辣大方,却反倒让他有些尴尬了。
“去啊,还等什么?”
又有一位工人把徐庆国猛地向前一推,这一次,徐庆国直接扑到了任萍怀里,脑袋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捂着脑袋的两个人终于忍不住相视笑了起来。
虽然任萍最终选择了来投奔自己,可是徐庆国总不能让他跟自己一起住工棚吧?
于是,当天晚上,徐庆国只能骑着摩托车,把任萍载回了闹市区,找了一家宾馆,开了间房。他盘算着,让任萍暂时在宾馆里住几天,这些天自己去租房子。其实,他们两个人原本是可以回玉兰巷暂住几天的,可是两个人却像是有默契一样,决口没提一个字。
“为什么突然要走?”
宾馆里,躺在徐庆国怀里,看着天花板的任萍想起徐庆国突然搬出玉兰巷的事情来,还是难免有些心酸。
徐庆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把任萍的脑袋放在枕头上后,穿着拖鞋,走到窗边,看着对面一座座高楼大厦,没有说话。任萍从背后走过来,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还是因为小凯吧,杂货店的那秃子跟我说,你走之前,他曾看见小凯去找过你!”
徐庆国再次叹了口气:“其实小凯的想法我也能理解,毕竟我这个爸爸拖了他的后腿,说出去脸上无光!”
任萍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些,她不再说话,只把脑袋轻轻地贴在徐庆国的宽阔的后背上,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这,就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中对任萍充满歉意的徐庆国突然苦笑一声,叹道:“如今,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受这种委屈。”
说到此,他突然转过脸来,把任萍的脸捧在了掌心里:“不过你放心,小凯骨子里不是个坏孩子,他只是还年轻,有很多事情还不理解,慢慢的,他会接受我们的。”
任萍的眸子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听见徐庆国一字一顿地说:“我记得你说过,我们这种人就像是城市里的苔藓,但是我会向你证明,苔藓也能开花结果的。”
任萍的脸上依旧挂着欣慰的微笑,那一刻,她突然心酸地觉得“苔藓”这两个字都有点抬举她和徐庆国这种人了,他们两个人明明就是牛皮癣,是徐凯、任小菲这些亲人们的耻辱,是要努力掩饰,秘不示人的顽疾。
对面大厦映进来的霓虹中,任萍缓缓地放开了圈着徐庆国的双臂,走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为自己泡了一包宾馆里送的速溶咖啡,吁着气轻轻地品了一口后,缓缓道:“店的房租还有两个月就要到期了,到时候,我不打算在续租了!”
那句话的语气虽然是轻描淡写,却是任萍辗转几多个长夜,痛定思痛做出的决定。她知道,只有那样才能彻底摆脱之前的身份,才有可能被徐凯接受。
她觉得自己应该现在就与过去彻底划清界线的,可是该死的房东却不退房租,虽然那家店面很小,房租却一个月,两个月就是块,她舍不得。
听了任萍的话,徐庆国的双眼立刻闪亮起来,连忙走过来,连声道:“那太好了,以后,你就来公司,做专职会计,公司的帐你来管,我放心!”
说着话,徐庆国的语气再次低落下来,脸上的兴奋也换成了愧疚:“谢谢你任萍,你为我和小凯做的实在太多了。”
任萍轻轻地抚摸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徐庆国的脑袋,报以一个宽慰的笑容。她觉得他们两个人其实都是瘸子,暴风骤雨中,必须互相搀扶着,才能走得更稳,走得更远。
而这期间,到底谁欠谁多一点,一点儿也不重要。
她紧紧地将徐庆国的脑袋搂进怀里的那一刻,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已经失语的父亲过生日许愿时的情形,她认准了徐庆国这个人,她在心底暗暗发誓,自此以后无论遇到何种艰难险阻,只要他不放弃,自己绝不会率先放手。她要用自己的努力,帮老父亲完成那个愿望,就算一路荆棘。
……
任萍住在宾馆里的第四天,徐庆国在距离安乐街不远的地方租到了一间可以拎包入住的两居室。
任萍记得清清楚楚,在骑着自己那辆三轮车,把两个人为数不多的行礼搬进小房子后,大老粗徐庆国还特意开了一瓶红酒。那瓶红酒是上次他和徐国明去求梁安生办事时,梁安生作为回礼送给他们的,一共有两瓶,其中一瓶当天就被狗窝里藏不住热干粮的徐国明起开就着炸咸鱼喝掉了。
这一瓶,他藏在了任萍家的储藏室里,准备重要的场合里打开喝。
红酒喝到一半,徐庆国的手机响了起来,当看见屏幕上“徐凯”的名字后,徐庆国的脸色一下子沉暗下来,连忙对正在说笑的任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去接电话。
好在,徐凯似乎并不知道他又跟任萍住在了一起这件事情,他打电话过来,是要帮父亲出谋划策。
“爸,把你公司的资料告诉我,名称,联系人,主要业务等等,我帮你把资料挂在网上,那样就有更多人找你们谈业务了!”
宿舍里,徐凯故意把声音抬高,唯恐其他同学不知道自己老爸是开“公司”的。
在确定儿子并不是听到了风声兴师问罪后,徐庆国的心才重新落回肚子里。连忙一丝不苟地把公司的资料,业务,全都告诉了儿子。挂掉电话的那一刻,他的心里乐开了花。要知道,以前儿子徐凯除了每月问他要钱之外,是从来不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的,现在,居然主动要求帮忙,看样子,是真的长大了。
如今,自己和任萍重归于好,与儿子的关系也渐渐有了转机,可谓双喜临门,心情大好的徐庆国忍不住哼起了歌儿。
红酒杯碰在一起的那一刻,向来悲观的徐庆国突然有种错觉。
他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醉眼迷离中,徐庆国听见对面的电视机里,天气预报正在播放着一条消息。
年第一股寒流,将在三天后抵达我市,届时大风降温,宁川市民很有可能提前告别秋高气爽的天气……
徐庆国摇晃着酒杯,举到眼前,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隔着玻璃看任萍的脸,恍惚中,他把任萍看成了当年刚刚揭开红盖头的曹红玉,她们两个都是那么美,美得让人心碎。
在徐凯帮忙把新天公司的资料挂到网上后,徐庆国便时常接到业主们打来的电话。新天公司的定价要低于其他保洁公司,客户自然络绎不绝。短短一周之内,徐庆国便接下了三个活儿。那是徐庆国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网络的威力。
彼时,与徐泰东合作的农家乐改建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徐庆国盘算着早早与徐泰东结清款项,好带队去干早先接下的那些活,再也不与泰东公司有任何往来。
徐庆国去徐泰东那里结账时,徐泰东再次提起了两家公司合并的事情,因为重新跟任萍住到了一起,不能再拿任萍当挡箭牌,徐庆国只能把一切都推到了活不见人的徐国明身上,直让徐泰东恨得咬牙切齿。
而那时的徐国明真的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因怕徐庆国找到自己,他索性把手机一直关机。直到新天公司在网上接的第一个活快要干完时,他才重新出现,拨通了徐庆国的电话。而他在电话里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大哥,我有十多张发票需要公司给报一下!”
因为一下子在网上接了三个活,如今还剩下两个,而且农家乐的活耽误了一些时间,其余两位业主催得紧,虽然对堂弟徐国明恨得牙根痒痒,徐庆国也只得暂时吞下这口恶气。
把工人分成两拨,又暂时到劳务市场找了其他四个人凑数,自己带一队,徐国明带一队,两处同时开工。
徐国明带得那一队是给一对小夫妻的新房粉刷乳胶漆,还有厨房卫生间的吊顶,因为是没有什么难度的小活,徐庆国只在工程开始前去过一趟,代表公司与那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男业主签订了施工合同。然后,他就把监工的事情交给了徐国明。可是,半个月后,当徐庆国前去跟房主一起验收时,却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
“师父,这乳胶漆的颜色怎么跟当初我在店里看的不太一样啊?”
面对业主程小方的疑问,戴着用报纸卷成的防尘帽的徐国明笑嘻嘻地向前一步:“这你就不懂了先生,像这种大面积喷涂肯定会有些色差的,不信,你问问我大哥?”
说着话,徐国明用胳膊猛捣了一下盯着四周的墙壁眉头皱成一团的徐庆国。
阴沉着脸的徐庆国却不搭话,在走到墙角伸手摸了摸墙面后,回过身,猛地拽起徐国明的胳膊向着阳台走去。
“国明,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把业主家的乳胶漆换了?”
面对一脸严肃的堂兄,徐国明吭吭哧哧不敢作答,在看到徐庆国抬脚要踢他时,才向后一撤,探身将嘴巴凑到徐庆国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把那些名牌漆找熟人退掉了,换了普通漆,一桶能多赚块呢!”
这种偷梁换柱的做法徐庆国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是徐泰东的拿手好戏,但是,自从新天公司成立的那天起,徐泰东就没打算赚这种黑心钱。
“你浑蛋!”
徐庆国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回头看向了还在客厅里检查墙面的程小方一眼,程小方长得很显年轻,个头也跟徐凯差不多。那一刻,徐庆国突然联想到了儿子,他心想,几年后,当儿子毕业了,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吧。他可不想让儿子也被徐国明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欺负!
“那能怎么办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徐国明的声音很低,双手在徐庆国面前一摊,摆明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徐庆国不能拿他怎么样的架势。
然而,徐庆国在沉思片刻后,居然走回屋内,搬起客厅里没用完的半桶乳胶漆,刷地一下把整个客厅的墙壁全都泼花了。
接着,他将空桶咚的一声扔在地上,向前一步,看着几乎被刚才的一幕吓傻了的程小方,连声抱歉道:“不好意思程先生,他们把您要的乳胶漆换成了劣质产品,您放心,我今天下午就把所有工人都调过来,重新用您指定的品牌漆为您粉刷,刷好的这些全都给您铲去……”
身后的徐国明大叫了一声,想要制止徐庆国,可是徐庆国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对尚未回过神来的说:“所有的配料我们出钱,耽误的工期按合同上写好的,每天赔付你们两百。”
“徐庆国,你疯了?”
徐国明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猛拽了一下徐庆国的工作装:“那样要搭很多钱的!”
徐庆国却不管不顾,猛把徐庆国甩到了一边。
这一幕,让程小方看得有些呆了,许久,才皱着眉头,上下审视了徐庆国一番后,点了点头。
程小方临走的时候,从随身携带的单肩挎包里掏出一部数码相机,为房子拍了几张照片,还为徐庆国拍了一张。
“这下好了,人家把你的照片都拍了,想不认账也来不及了!”
业主程小方下楼以后,徐国明抱着脑袋沮丧地蹲在了凌乱不堪的地上:“我怎么有你这么傻的大哥,那姓程的能懂什么,你非要自找麻烦,你是觉得自己很高尚吗?”
徐庆国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一脚把徐国明踹倒在地,冷冷地撂下句“赔人家的钱从你工资里扣”后,便推门走了出去。他必须抓紧时间去召集人手,这里的工程早一天完工,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公司的损失。
……
徐庆国没有想到自己会出名,新天公司会出名。
在他保质保量地将程小方结婚用的新房交工后的第二周,一篇名为“包工头的底线”的文章便出现在了《宁川日报》生活版最显眼的位置上,而且还配发了他的照片。
“庆国,你上报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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